据说，全球媒体早已准备好贝卢斯科尼的讣闻。
这位意大利四任前总理、足球俱乐部AC米兰前班主、丑闻缠身的亿万富翁，今年已82岁高龄，前不久才因心脏问题做过手术。
▲意大利前总理贝卢斯科尼
可是，媒体等来的，却是他复出的消息。
事实上，贝卢斯科尼从来没有远离过意大利政坛。去年，他带领意大利力量党第七次冲击总理席位；今年，他成功当选年龄最大的欧洲议会议员。
意大利人最爱他，也最恨他。
爱他的人说：「Always Berlusconi!」（我会一直投给贝卢斯科尼。）
恨他的人，把他比作美国总统川普式的跳梁小丑。
因此，贝卢斯科尼的传记电影，也只有意大利导演拍起来最有味道。
如果是由保罗·索伦蒂诺（Paolo Sorrentino）来拍呢？再好不过。
没有人比他更擅长这种绝世奢靡的题材了。
继《大牌明星》、《绝美之城》之后，索伦蒂诺再次描绘了一幅意大利上流社会肉欲横流的浮世绘——
《他们》在意大利公映时，分为上下两部，总长达204分钟，到国际院线发行时，才重剪出如今150分钟的版本。
意语中的Loro，是「他们」，如若加个符号拆解为「L'oro」，则成了「黄金」。
纸醉金迷，情欲色性，权力浮华，尽在其中。
电影开篇，一只绵羊慢慢悠悠地从绿草如茵的海岸，迈入现代化精致的豪宅，最终冻死在不断降低温度的空调房内。
这个镜头不难让人回忆起《绝美之城》中在古罗马浴场转身消失了的长颈鹿、裸体奔跑撞击古水渠的行为艺术女巫；
《年轻气盛》中在瑞士度假村中腾空打坐的喇嘛，网球场上颠球的肥胖球王。
▲《绝美之城》（2013）
▲《年轻气盛》（2015）
索伦蒂诺式的盛大幻想，就在这充满暗示性的比喻中开始。
在主人公西尔维奥·贝卢斯科尼（Silvio Berlusconi）出场前的一个小时，几乎全都是18禁的镜头，泳池、派对、比基尼美女，满屏的青春肉体与性爱。
皮条客塞吉欧·莫拉从各行各业搜罗意大利美女：他费尽心机想要进入上流社会，女人的身体就是他的武器与通行证。
他花光毕生的积蓄租下总理官邸旁边的奢华别墅，试图用庞大而迷乱的性爱派对来吸引西尔维奥的注意力。
在豪宅中，女孩们衣不蔽体，每天除了派对还是派对，她们狂欢、跳舞、饮酒、嗑药，肆意地展示和挥霍自己的身体与青春。
《滚石》杂志甚至评论说，「这就是一部没有丝毫道德顾虑的色情片。」
塞吉欧的第一步战略奏效了，这位「沉迷女色」的国家总理如愿上钓，邀请塞吉欧和女孩们到他的宅邸开一场盛大的派对。
盛装晚礼服与高跟鞋闪耀，如云的美女衣香鬓影，女孩们舔舐雪糕的动作充满挑逗，而西尔维奥独独看上了那个逃离派对的20岁女孩Stella。
西尔维奥追逐着Stella，想尽一切办法引诱她。
他知道她想要成为演员，于是暗示：他是一个能够决定演员命运的老男人；见她无动于衷，又提出，可以助她踏足政治，参加欧洲议会选举。
西尔维奥甚至试图说服她，「在你这个年纪，快乐应该是一种权利。」
而年轻女孩则冷静地回应道，「在我这个年纪，快乐只是一种愿望。」
权势、前途、金钱，在这个20岁女孩面前统统失效，这位富可敌国的前国家总理，曾经以为自己拥有一切，却无法赢得一个女孩的芳心。
「我只是感到不自在。」
「那真抱歉，但为什么？」
「因为我才20岁而你70岁。」
西尔维奥毫无表情的脸上剩下的只有衰老。笑起来，也仍然是衰老。
Stella躲开他想要亲近的举动，告诉他，「你的口气和我爷爷的很像，不香，但也不是口臭，就只是一种老人的气味。」
西尔维奥后来才坦白，「我不敢告诉她，那是因为我和她的爷爷用了同一个牌子的假牙清洁剂。」
在索伦蒂诺的镜头之下，纸醉金迷不过是黄昏和夜色中的风景，曾经拥有一切的人，到头来也只不过是一个上流社会的老人。
一次又一次盛大的派对过后，人们终于感到无趣与厌倦，对权利的欲望化为了一种空虚寂寥的情绪。
旋转木马依然在黑暗中五光十色地旋转；扮演玩偶的人疲惫地脱下头套，品尝一杯小酒；而西尔维奥为那些半裸跳艳舞的女孩，扔去一件衣服。
他们终于意识到，迷茫的青春狂欢和人生散场前对已逝青春的穷追不舍，都实在可悲。
「意大利人全部都疯了。」
今年2月，选举失利后的贝卢斯科尼在接受第五频道主持人采访时说：「你们投票的时候有多少人投给贝卢斯科尼？一百个人中只有五到六个人，意大利人全部都疯了。」
▲贝卢斯科尼在去年9月份的一场演讲，他领导的意大利力量党口号Forza Italia是足球的加油口号
贝卢斯科尼经由房地产行业发家，在80年代控制了六家电视台，1986年成为AC米兰俱乐部的主席，并且通过商业化的经营手段，创下了30年29冠的奇迹。
曾经，他四次出任意大利总理，人们控告他腐败、指责他淫乱、戏谑他丑闻，但还是把票投给他。
如今，依然说出「Always Berlusconi!」的，只剩65岁以上的意大利老人。
▲据统计，贝卢斯科尼超过三分之一的支持者在65岁以上
让贝卢斯科尼心情低落的不仅仅是政治上的挫败，还有圣西罗球场的门庭冷落。
在他手下一跃成为世界第一豪门的AC米兰球队，最辉煌时拥有七座欧冠大耳朵杯和卡卡、马尔蒂尼等一众名宿，如今却滑落谷底。
上赛季，AC米兰联赛成绩仅排意甲第五，无缘欧冠赛场。上个月，球队又因为拒绝遵守「财政公平法案」，而被排除在下一赛季的欧联杯之外。
▲AC米兰在今年的意甲赛场上
如同AC米兰的战绩一样，贝卢斯科尼在意大利选民中的支持率也萎靡不振。
有三成意大利人认为贝卢斯科尼应该入狱，他们指控他逃税、做假账、贿赂法官，即使是贝卢斯科尼的支持者，也在一次又一次的丑闻打击下逐渐流失。
其中最轰动的丑闻，无疑是2010年那场「bunga-bunga派对」。
▲意大利商店出售的贝卢斯科尼公仔，衣服上印着bunga bunga
▲《他们》中的性爱派对，无疑是影射贝卢斯科尼的bunga-bunga派对
据报道，「bunga-bunga派对」在贝卢斯科尼的私人别墅举行，参加的全是歌舞女郎与妓女，贝卢斯科尼更是被控与一名未成年妓女发生关系。
贝卢斯科尼虽然承认自己「不是圣人」，但他一再强调，自己不会为性关系破费。
但否认指控显然没有多大说服力，「沉迷女色」的坏印象已经造成，贝卢斯科尼的第二任妻子薇若妮卡也因这件丑闻而决定与他离婚。
▲贝卢斯科尼本人与丑闻女主角均否认指控
事实上，早在这件性丑闻之前，贝卢斯科尼身上的官司就已超过100宗，出庭超过2500次，诉讼费共蒸发了他高达2亿欧元的资产。
因此，今年5月，这位官司缠身的82岁老人再次复出政坛，几乎令所有人惊掉了下巴。
「这很不可思议，如果是其他人，政治前途早就被埋葬了……这个男人真的有一种不寻常的活力，他不想死，他有力量、耐心和领导欲。」
BBC更是感叹，贝卢斯科尼是「意大利永远的权力经纪人」。
《他们》的故事背景，仅仅截取了2006-2009年西尔维奥·贝卢斯科尼失去政权又重新夺取政权，并且同第二任妻子薇若妮卡出现婚姻问题的时间段。
出演主角西尔维奥的，是索伦蒂诺四度合作的意大利演员托尼·塞尔维洛（Toni Servillo）。
▲托尼·塞尔维洛饰演的贝卢斯科尼
早在2008年的《大牌明星》中，后者就曾惟妙惟肖地诠释了七任意大利总理朱利奥·安德烈奥蒂（Giulio Andreotti）。
这次再次饰演政治人物，托尼·塞尔维洛轻车熟路地贡献了亮眼的演出，《卫报》更是极赞，「这个角色是托尼·塞尔维洛与生俱来的」。
贝卢斯科尼有一张经历了十多次整容手术的脸，始终挂着蜡质般僵硬的笑容。
▲贝卢斯科尼本人
托尼·塞尔维洛一再重复演绎那个虚伪僵化的笑容，为角色增添了一种滑稽戏谑的小丑气质。
▲托尼·塞尔维洛饰演的贝卢斯科尼
这似乎也暗示了，在微笑面具之下，西尔维奥不过是个成功扮演总理的推销员。
电影中有一幕，西尔维奥随机打电话给一位意大利中年妇女，向她销售一座并不存在的房子。
除了大肆夸赞房子的优点之外，西尔维奥还加入了狡黠的话术，直戳客户的痛点：
「我想（把房子）卖给像你这样的人，吃过苦，正直又善良，我从声音听得出你的伤痛，我知道你需要抛开伤痛，你是值得的。」
西尔维奥成功了，中年妇女从一开始的不信任，到后来被说服动心，只花了一通电话的时间。
她还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关于我的事？」
西尔维奥回答，「因为我已通晓了人生的剧本。」
无论是向中年女人售卖不存在的房子，又或者是向议员推销自己的梦想，都不过是一种营销手段，而西尔维奥绝对深谙其道。
然而，他也有弱点。在妻子的灰心冷漠面前，他几乎无能为力。
薇若妮卡无疑是把西尔维奥的本质看得最清楚的那个人，他所有的光辉形象，虚伪面具在薇若妮卡面前都荡然无存。
年轻的女孩赞叹西尔维奥如同神明，得到一条送赠的蝴蝶项链就兴奋得如同被册封。
但在薇若妮卡的眼里，这个权势遮天的男人，只是在做一场漫长而无休止的表演。
两人针锋相对地争吵，毫不客气地撕破对方的伪装，指责对方的不可理喻，却最终不得不承认，他们曾经互相深爱过。
原来，无法挽回的除了青春，还有已经逝去的爱情。
那个曾经聪明而快活的女孩，最终变得冷漠带刺并且选择远离，是西尔维奥权力欲望下的必然结果。
人往往都会认为自己掌控了权力，但事实上，人只是被欲望控制着去靠近权力的顶点，却在登顶的途中，遗失了沿路的一切。
保罗·索伦蒂诺是一位从故事题材，到美学风格都极其独特，并且容易辨认的导演。
▲2014年，保罗·索伦蒂诺凭《绝美之城》拿下奥斯卡最佳外语片
他的电影美学师承意大利电影大师费里尼，擅长用意识流的叙事手法和意象化的表达方式铺陈上流社会的华美和空洞。
他已经六次入围戛纳主竞赛单元并提名金棕榈，并于2014年凭借《绝美之城》斩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
从《绝美之城》到《年轻气盛》，衰老和年轻、神圣和亵渎、权利欲望和情欲，是索伦蒂诺最擅长描述的东西。
而作为索伦蒂诺的御用摄影师，路卡·毕格兹（Luca Bigazzi）是索伦蒂诺华丽美学的视觉表达者。
他曾吐槽索伦蒂诺说:「我不知道为什么索伦蒂诺对政治片这么感兴趣，也许是因为片场导演处于权力顶峰。」
▲《绝美之城》，The Great Beauty，2013
![奥斯卡获奖导演的这部大尺度新作，揭开了意大利最大的丑闻 第38张图片]( "奥斯卡获奖导演的这部大尺度新作，揭开了意大利最大的丑闻 第38张图片") ▲《年轻气盛》，Youth，2015
《他们》这部作品，让人再一次沉迷在索伦蒂诺的声色美学世界里。
索伦蒂诺电影的美学高度无疑要超过叙事。精细的宽屏构图，用光，徘徊的摄影机以及从古典到现代的丰富配乐，是他审美的突出标志。
就如同影片里一辆垃圾车在夜色中爆炸，而下一个瞬间，狂欢的情药以缤纷的色彩从天而降一样，电影中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在梦中，年轻的肉体与苍老的灵魂在同一片落日余晖里眺望大海，虚无的气氛就此开始蔓延，「真希望人生永远能像这样」。
米兰·昆德拉在《生活在别处》中描述过「老年人」的概念:
老学者在观察这群喧闹的年轻人，他忽然明白在这个大厅中他是唯一拥有自由的人，因为他已经上了年纪；
只有当一个人上了年纪，他才可能对身边的人，对公众，对未来无所顾忌。
他只和即将来临的死神朝夕相伴，而死神既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他用不着讨好死神；他可以说他喜欢的东西，做他喜欢做的事情。
华美，孤独，年轻和衰老，宗教，艺术和讽刺，索伦蒂诺的电影里该有的一切都有。
但唯独少了一点，就是自由。
因为政治世界里的人是无法拥有自由的，他必须牺牲自己的自由，去换取至高无上的权力。
如同贝卢斯科尼所自白的那样，「我是政治领域的耶稣基督。我是一个耐心的受害者，我忍受所有人，我为所有人牺牲自己。」
在所有故事都讲完了的电影的末尾，索伦蒂诺重新回归了对神圣的追求。
吊起的耶稣像如同费里尼《甜蜜生活》的开场。结束了一场现代社会里物欲横流的政治斗争，索伦蒂诺回归了对于古罗马无尽的爱。
作者 ✎ Ola
编辑 ✎ Greye
本文首发于奇遇电影：cinemat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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